中國繪畫藝術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的思考
周天黎
很長一段時間來,在中國美術界,對中國畫的有關筆墨與色彩,形式與構圖,傳統(tǒng)與現代,風格與流派,氣勢與意象方面的討論文章言人言殊,高見紛呈。另外,一些人對“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的討伐追迫也正緊鑼密鼓,飛出板磚無數。此文,我想從另一宏觀的思想層面來談談我的一些看法。
我認為任何文藝的復興、文化的繁榮,都是以自由活躍、百家爭鳴的思想為前奏,都是以政治文明寬松下的和諧社會為條件,都是以對人類本性深處的美之激發(fā)為基點,都是以社會良性變革進程為必然。由于藝術家的敏感心靈極容易體會到人生的苦澀和歡樂,又時時受到真理的感召和被激情所驅使,因而,任何偉大的藝術作品都挾帶著濃烈的時代氣息,反映著時代的精神。為此,只有當那些人為設置的限制學術自由的禁忌都得到突破的環(huán)境下,各種創(chuàng)新思維的藝術實踐都能得到包容和尊重的情況下,中國的傳統(tǒng)繪畫藝術才能暢順地吸收新時代的基因細胞而煥發(fā)出強大的生命力,并真正得到振興和發(fā)展;才能向世界跨出中華文化巨人的堅實步伐。
就此而論,真正的藝術決不可能是政治和經濟權貴的恭順奴仆。再說,有的人自以為官位大了,主席臺前排椅子上坐多了,繪畫和美術理論水平也就高了,那是自欺欺人的笑話。同樣,斷裂社會利益沖突失衡的環(huán)境中,急功近利的商業(yè)推動也只能生產出更多的文化次品。有些對藝術一知半解的“暴發(fā)戶大款”,叼起雪茄當貴族本無訾議,偏偏以為金錢可以凌駕在文化、道德、精神之上,認為手中的大把鈔票就能論定作品的藝術價值,人五人六,神氣活現地在中國美術界東奔西走,身后竟跟著一大串唯唯諾諾的畫人,類似炒房炒股的手段,在藝術品市場翻江倒海般的折騰,他們不是在投資藝術品,而是在劣性投機,敗壞畫壇的風氣。金錢的力量使他們自覺不自覺地成為精神罌粟的種植者,銷蝕著藝術的本質,有時還能氣勢如虹,在我看來卻個個是不入流的精神癟三!藝術家的人格尊嚴總讓我拒絕這種人在我面前炫躍撒野!最高的價錢,我也不會把自己的書畫賣給某些劣跡累累的“大款”們,我覺得那是對我藝術作品的侮辱!這伙人和真正的藝術家、真正的收藏家根本不在同一文化檔次、同一精神層次上。當然,在商業(yè)上他們完全有操作鉆營的自由,人家想怎么做是人家的權利,至少我本人決不去為他們推波助瀾。我還想說的是山中無老虎,小猴稱大王,那些囊螢映雪,數十寒窗,癡守著歲月寂寞的辛勤耕耘者中,其實是大隱著不少真正的藝術大家。在當前思想迷惘,權威飄搖,人心浮躁,誠信游離,炒作頻頻,高低難辨,巿場虛熱的中國畫壇,那些始終堅持對人類文明主流價值的認同與體現、追求真善美的藝術家和作品,猶如沙土中的金子,將被我們的后代所珍視;而一切甜俗媚世、沒有創(chuàng)造力量的作品都將在短暫年月的灰塵中速朽。
災難重重而脊梁挺拔的中華民族,好不容易從封閉社會向開放型社會轉型,走進了改革開放的歷史時期,人們在向一切西方強國學習先進科學技術的同時,也要學習優(yōu)秀的西方文化和人文精神,因為西方現代科技和西方文化精神、現代人文思維、優(yōu)秀管理觀念是分不開的,只有兼容并蓄,才能取長補短,全面發(fā)揮,振我中華。另外,在現代化進程的摸索中,在全球化浪潮的沖擊下,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人范疇的藝術家們也必然向著現代知識分子轉型,國人們在人生生存的深層思維上,都在發(fā)生變化。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對舊的文化價值觀勢必出現新的反思和針砭,并帶動社會審美品味的異變。所以,對那些挑戰(zhàn)傳統(tǒng)、離經叛道、沖擊固有藝術觀念的藝術理念及作品,我想也應該有存在空間,不必視為洪水猛獸。在一個13億人口的大國,在一個文明開放的社會里,藝術思想不可能定于一尊,要允許每一個藝術家在藝術創(chuàng)作上都享有“異端的權利”,而不是象“四人幫”橫行的“極左”時期那樣,整個神州大地上,只用一個腦袋來主宰思考,而且思想專制和文化獨裁又給任何獨立思考及敢于直言的藝術家?guī)泶┰缴赖臑碾y,整個美術界舞臺上,只見得幾個狐假虎威的政治打手和藝術騙子在四處充當錘殺思想的行刑者;剡^頭去看看,米開朗基羅塑造的《戴維》,羅丹創(chuàng)作的《巴爾扎克》,馬奈早期的女性裸體《奧林匹亞》以及印象畫派的最初階段,都莫不是在鋪天蓋地的攻擊、嘲笑、漫罵與“異端”的責難聲中成為藝術的經典。
冷靜觀察當今美術界,浮華背后,濁世百態(tài),潔白與卑污的心靈等級相差何至百丈。那些人生觀油滑投機的藝徒們時不時暴露出虛偽貪婪的人性底色;又有許多人在玩世不恭的低俗消解中自鳴得意;偏狹與達觀的思想對決,激起層層浪潮,讓勢利的“聰明者”躲之不及。真正的藝術天才們面對嘈雜的人世時,是無法隨俗而歌的,一個走在時代前端的藝術家,與世俗價值體系的觀念沖突是不可避免的,社會應予多多的寬容。如果用政治指令去直接干預藝術創(chuàng)作更是愚蠢的行為,記得趙丹早在1980年10月去世前夕,曾感嘆地呼吁:“層層把關,審查審不出好作品,古往今來沒有一個有生命力的好作品是審查出來的!”巴金在同年10月14日就回應:“趙丹說出了我們一些人心里的話,想說而說不出來的話!毕M钦邆冋Z重心長的忠告不會重復空轉。和諧社會的一項重要體現是尊重多元選擇和價值多元化。再說,一切生命體都有它自身的運展規(guī)律,讓它們都能自然地呈現著本來的生命能量時,整個社會才能在活躍的良性循環(huán)中,變得真正的平衡、和諧與繁榮,文化藝術才能綻放出千姿百態(tài)之美。無需諱言,這也是檢驗一個民族文明程度高低的主要標準。
我完全贊同中國文化藝術要堅持自己的主體性,但既不能全盤西化,也不能全盤國粹化。因為,盡管西方文化也夾雜著一些邋遢,但從目前實情來說,在整體上它是屬于人類的比較先進的文化。所以,我不能同意對與西方文化的交融作“政治陰謀論”的解讀。中國從打破禁錮思想的桎梏以來,改革開放進行了多年,在經濟建設取得可觀成就的今天,人們也期盼出現更燦爛的藝術文化,藝術家們有理由對那些扼殺藝術探索精神的話語霸權保持警惕。美術界的某些“憤青憤老同志”們,滿臉濺朱,“義和團”心態(tài),把不同文化藝術觀點的爭論、把“茶杯里的風波”,驟然上升到國與國之間的政治斗爭層面,好象不把“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認定是“帝國主義依托政治經濟的霸權主義在全世界縱橫擴張”、正在“向中國滲透”,然后再加以滅絕、再罵臭,中國藝術家們的政治立場就有問題了,就不是愛國主義了,就“心中有鬼”了,驚恐疑懼,任意彌漫敵視氣氛,煞時駭人。如此輕妄無知的推論和“極左”的嗜斗思維只會在中國美術界造成思想混亂,只會窒礙中國繪畫藝術的多方面探索。奇怪的是有的畫家、理論家連“后現代主義”究竟是怎么回事還沒有完全弄明白,就紛紛在媒體上對其加以痛斥,義憤填膺地把“后現代主義”藝術的重要人物杜尚的《小便池》拖出來大罵一通、熱情有余地對50年代盛行的蘇俄寫實理論崇拜贊揚一番,包括把一些表態(tài)式的“文革語言”都用上了,把那些俄國人民和政府都已拋棄的含有“唯此獨大、打殺異己”這類致命弱點的文藝觀念當作經驗之談。個個意氣崢嶸,言論驕橫,可惜學術精神式微,曲解淺讀,只是跋扈而過。
事實不可罔顧,西方現代主義當初作為一大片重要的思想朝霞,在19世紀后期至20世紀前葉,它那種極為鮮明的挑戰(zhàn)舊傳統(tǒng)及古典主義的姿態(tài),對理性、體系、科學、真理和人的個人價值的不懈追求,對于沖破西方保守的中世紀式的宗教政治對人類自由思想的禁錮,對促進人類社會的進步,起到過十分積極的作用。它那種藝術必須不斷發(fā)展、創(chuàng)新和超越的觀點,對因循摹古風氣甚濃的中國畫壇,仍有啟迪意義。簡要的說,脫胎于西方現代主義的“后現代主義”(POST-MODERNISM)概念,它首先由西班牙著名作家德·奧尼斯于1934年在一部文學評論著作中提出,上世紀70年代法國著名哲學家利奧德出版了《后現代狀態(tài)》一書,才在西方學術界引起了廣泛熱烈的討論。作為西方上世紀70年代能源危機、環(huán)境生態(tài)危機后產生出來的一種文化傾向,它的主要觀點是︰非中心化、反對單一性、主張多元性、包容性;提倡個人思維超前衛(wèi)、新具象;強調科學的局限性,勸說人類服從自然規(guī)律而并非去改造自然;同時,它還認為現代主義繪畫也已經過時,在它反統(tǒng)一性、反理性主義的語境中,對任何來自發(fā)達國家的“權威”“潮流”都極端排斥,尋求感性上的快樂主義,呼吁民族意識、傳統(tǒng)文化意識的普遍回歸。
需要剺清的是中國和海外有的人進行一些類似“自殘身體”、“虐殺動物”式的行為,其實這些并不屬于真正的“后現代主義”藝術。一些評論家不知是有意還是無知,總想把這些在西方是屬于犯罪行為的舉動,都坐贓給“后現代主義”。這在學術上是極不嚴肅的。
嚴格說,“后現代主義”只是伴隨著西方現代工業(yè)文明的持續(xù)發(fā)展而產生的一種新的美學概念。發(fā)展到今天,“后現代主義”作為一種藝術觀念和形態(tài),就象西方前衛(wèi)的搖滾音樂一樣、就象西方美術界名目繁多的畫派一樣,在世界上到處流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見解和認可度,本是很普通很平常的事情。而且,當今西方一流的思想家們圍繞著“后現代主義”,學術思想上仍在爭論不斷。
必須說明,我本人的藝術觀是完全不認同“后現代主義”,對它的某些虛無主義傾向,我也同相關人士進行過激烈的爭論,但我尊重并支持“后現代主義”的存在和藝術實踐,這是每一個具有現代觀念的藝術家應有的正確態(tài)度。由于不同文明所構成的知識背景不同,對美學價值的取向也會有所不同!昂蟋F代主義”可能在意識上與中國這個發(fā)展中國家的國情有些差異,但不必少見多怪,更不能在政治立場上輕易劃線,隨意到處樹敵,動不動以“陰謀論”、以“階級斗爭為綱”的老思想,把它夸大到這是某個西方政治集團在有計劃地向中國進行“政治滲透,實施文化霸權”、“把手伸進了中國美術界”、進行“和平演變”。我把話說重些,我真擔心有的人是不是有些走火入魔了,幾張畫就能把一個國家政權畫丟掉不成?說明白了,畫壇上的事,藝術上的事,要盡量寬松一些,不要小家子氣,不必振臂高喊︰“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是短命的﹗”這樣自己累不累呀﹖現在很多人喜歡穿西裝結領帶,很多人喜歡把住房裝修成歐式及美式,很多人參與炒股票買彩票想發(fā)財,很多人把孩子送到外國去受教育,你總不能以上世紀50、60、70、80年代的思想觀點,以“五子登科”式的黨棍學閥作風,去批判這是“資產階級的自由化”,不能說這些人都被西方資本主義所毒化了。狹隘的民族主義不能強國,我認為任何文化藝術上的自我保守、束繭自縛,對振興中華文化藝術都是有害的,并且是十分愚蠢的。作為一個堂堂中國人,我們必須要有這樣一種氣魄:優(yōu)秀的民族一定是一個開放的民族,優(yōu)秀的文化一定是一種開放的文化。沒有這點自信,我們怎能打開國門,海納百川,昂首走向世界?!
一些頗有來頭的美術評論家總是要讓畫家們相信,藝術創(chuàng)作必須服從于某種共性,甚至用權力美學的冷酷表情,警告畫家們不能沖破某些清規(guī)戒律,否則有前景之虞。我的經驗提醒我,這很可能又是一種虛偽的政治說教。事實已多次證明,極“左”的那些文藝理論貌似正統(tǒng),又威勢很大,咄咄逼人,實際上只會令中華文化藝術走向衰落。試想一個藝術家如果磨平了桀傲不馴的性格,沒有了自由張揚的精神,失去了肆無忌憚的想象力,他的藝術生命還能旺盛燃燒嗎?獨立不羈的人格和個性張揚是藝術家的本能氣質,藝術天才們的心靈常常是孤寂和瘋狂的,獨特的藝術靈感有時會產生在某種憂郁的情緒里;藝術家有點頹廢或狂放狷介,有點神經質也是正常的事,不要看不懂、看不順眼就想去踩扁它。要知道我國大畫家唐伯虎、徐文長、八大等人在后來其實也都是不同程度的精神病患者,大詩人李白不羈隨性、斗酒詩百篇的故事總聽說過吧。
圓滑精明的藝術家不可能是天才的藝術家。唉!又有多少世人能清楚明白天才與精神病之間的距離,常常只差一線,其思緒不斷在時空云霄與大地之邊徘徊的畫家、音樂家、哲學家、詩人們猶如。當他(她)們?yōu)槿祟愇拿鞯陌l(fā)展創(chuàng)作出偉大的藝術作品時,往往承受著比常人大得多的精神痛苦。所以,如果硬要用政治鋼鞭把他們的思想囚進一個固定的囹圄內,這實際上是對藝術人才的殘酷摧殘。
在此,我毫不含糊地闡明自己的建言:在中國美術界,要堅持自由創(chuàng)作的激蕩思想,要尊重多種文化藝術形態(tài)的存在。根據國情,現實主義值得提倡;但現代主義并不可怕,后現代主義要允許存在,對行為藝術多一點理解。在成熟的和諧寬容的人性社會里,人們對表達現實生活中美好一面的、令人痛惜一面的、包括沾帶著卑污一面的藝術作品,都能抱有含著敬意的尊重。特別是美術創(chuàng)作上,我鍾意香港海鮮,你喜歡湖南辣味,他愛好淮揚小炒,滿漢全席、廣東小吃、山西老醋,都可以根據不同的審美偏好各取所需。各種觀點的爭論也要正常理性,即使是不同的文化與社會學立場之間的激烈交鋒,在法律范圍內,都可以各抒己見和各持己見,錦上添花的贊頌和憂國憂民的錚言都值得大家聽聽,贊頌可以鼓舞斗志,錚言可以預警問題。
我向來反對把某一種美術理論絕對正確化,把某一位人物的講話及其思想偶像化、教條化。歷史的記憶是沉重痛苦的,中國文藝界所遭劫難還不夠多嗎?教訓還不夠深刻嗎?從50年代以來,從批判電影《武訓傳》開始到“文革”人禍,國運蹭蹬,多少權力的罪孽?!多少沉重的荒誕?!多少人生的夢魘?!多少屈死的冤魂?!多少不堪的忍受?!多少無奈的悲滌?!在“左”棍亂飛的年代里,文網森嚴,鶯歌燕舞的表像下是天南地北的辛酸悲愴,正直的藝術家們個個被焚心煮骨,那令人窒息的狀況舉世共知。因此,高調重復50年代那種美術理論并不能說服現在的藝術家。已經是21世紀了,人類正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邁向一個新的科學文明時代,期望這些評論家們的觀念能有所更新,拿出適應21世紀的新思維來!同樣,自大和自卑都不足取,當代中國畫家們也要與時俱進,敢于接受現代藝術思潮的洗禮,不怕碰撞、廓清精偽,博眾所長、擊破困惑,躍出中世紀繪畫藝術的窠臼。蛻變絕對是痛苦的、有希望的;而不變絕對是平庸的、無望的。你可以用一萬個論說來證明傳統(tǒng)的偉大,但如果你墨守陳規(guī),不敢去超越它,只是一味模仿,拼命克隆再克隆,你描繪出的東西藝術價值甚低,甚至一文不值。
我自認不是那種循規(guī)蹈矩的畫家,所以對明末大官僚董其昌及他的老師莫是龍、師兄陳繼儒為代表的一些人的繪畫論也不敢茍同,他們倡導推崇南北二宗的理論,以朝廷重臣和畫壇領袖的身份,用宗派門閥來框定藝術的規(guī)范,提倡畫家對社會現實要淡漠遠離,宣揚出世的禪學為繪畫的最終境界。這種畫論貌似有理,實際上是迎合了當時腐朽沒落的明王朝封建君主專制文化統(tǒng)治的需要。他們頌揚精神上與世無爭,忌觸時弊,視民間疾苦而不見,肉體上隱遁自樂;在繪畫藝術上又陳陳相因,故步自封,大力主張師法古人,反對變革創(chuàng)新,反對藝術多元,反對畫家既出世又入世,使繪畫淪為筆墨之技,玩賞之物。這些繪畫思想,對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超越和發(fā)展所產生的作用實際上都是十分負面的,對清代、對民國、以至對當代中國幾十年政治狂熱之后的許多畫家、美術評論家仍影響不小,導致思想和精神的單薄與淺陋在美術界不斷蔓延。思想荒蕪下,有些人的良心、人格、畫格甚至在精神失落、自私怯懦、貪欲無厭中霉爛發(fā)臭,基本的人文精神蕩然無存,從過去一切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為革命服務的“極左”和“偽崇高”,悖逆到一切為了爭名爭利、要錢要性的“極右”和“極自私”,一些沐猴而冠的“革命畫家”“人民畫家”,也很快變成了沒有心靈故鄉(xiāng)的孤魂野鬼,丑態(tài)百出;那些活脫脫的鮮活賣藝者,趨炎附勢、亟求利祿,鼠肚雞腸,同行間嫉妒之心又似芒棘在眼,背后戳脊抖骨,象龜鱉咬人;有的人,滿身市儈氣還死活都要把“大師”的招牌扛在肩上,裝腔作勢,四處吆喝,真是滑稽可笑,又可悲可嘆!有的美術評論家竟赤裸裸地實行“紅包制”,每字3元就寫出3元錢一字的吹捧文章;每字5元就寫出5元錢一字的贊美宏文,年青的女畫家還可以上床交易,荒唐到如此境界,真是今古奇觀,比晚明才子凌蒙初《拍案驚奇》書中所聞,更令人咋舌!這里,還要不無遺憾地指出許多人不愿接受的一個事實:從認真深思的角度來審視,歷來在中國畫壇具有重要地位的浙派、海派,也顯現出創(chuàng)新與后勁的不足,少數人甚至把自己的藝術生命葬進了“斂財癖”的死胡同。 嚴肅講,我無意否定董其昌作為一位古代重要畫家的地位,畫壇濁流也不能都歸咎他,他本人的筆墨技藝也值得肯定,作為一家之言立在那里也好,但把他及同道們的某些畫學理論貢上高臺、奉為圭臬,我實在不以為然。事實上連深受董其昌畫風影響的王石谷到晚年也嗟嘆:“畫道至今日而衰也!”石濤對這也曾給于尖刻的嘲諷:“公問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時捧腹曰:‘我自用我法!’”
我決無意鄙薄先人,探本尋源,更視孔、老、莊、墨諸子為星宿下凡的東方大哲,他們的思想智慧也充實過傳統(tǒng)繪畫的理念;東晉顧愷之的“形神兼?zhèn)洹、南齊謝赫的“六法”、北宋文同的“胸有成竹”和蘇東坡的“詩畫一律”等許多歷史上杰出畫家的重要美術理論;包括漢聲唐樂、佛道儒文化都大大豐富了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寶庫.
然而,必須正視和坦言,客觀上,埋身在幾千年梟雄韜略、卿士博弈、京畿權變、喋血霸業(yè)、焚書坑儒、毫無民主思想與人本主義的封建專制傳統(tǒng)極為深厚的歷史土壤里,中國傳統(tǒng)繪畫有其薄弱的一面,痼疾不少。揭開逝去歲月的厚重幔幕,朱元璋、永樂帝這些雄才大略又愚昧野蠻的農民君皇對儒士的殘酷殺戮;滿清十三朝遍布全國的恐怖文字獄;以及歷次變法、改革、維新都以失敗告終的波詭云譎;戊戌六君子身亡菜市口的殷紅鮮血;刀光劍影中頭顱輕拋的強權高壓,把許多文化人嚇得雙腿發(fā)軟、跪倒在地,有的人甚至爭吃人血饅頭,骨頭變賤,心態(tài)畸形,為虎作倀,壞事做極;再加上大眾消費文化對四大名著中暴力、心計、權謀、厚黑學、潛規(guī)則意識無節(jié)度的弘揚,對攫天下為己有的專制帝皇“再活五百年”的熱鬧香火供奉,骨質疏松病日益嚴重的寫手們剖假璞造假玉的胡亂篡編,包括一些狗尾巴搖得有板有眼的吹鼓手們的甚囂塵上,以及社會上某種自我催眠、自我膨脹、阿Q式的唬謔,——諸般精神殘疾的后遺癥,種種愚昧的神經毒霧,使得民族性疼痛特別容易敏感發(fā)作,揭橥能力奇缺,對專制文化也根本無法認真清算,犬儒主義得以加劇泛濫。因此,更需要21世紀的、能走上思想前沿的中國藝術家們,以反省、批判的精神,以面對現實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以一份混沌年代中難得的清醒,以橫刀立馬對世俗的氣概,對傳統(tǒng)繪畫的理智梳理和不斷挑戰(zhàn)中,實現承前啟后的超越和創(chuàng)新。我雖不完全同意吳冠中等前輩形式至上和中國畫“筆墨等于零”的輕率否定,也認為康有為、陳獨秀、魯迅諸位良苦用心下對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猛烈抨擊仍有可商榷之處。但始終認為,已成熟的中國傳統(tǒng)繪畫里,同時也緊緊地裹挾著大量的滯后因素和封建文化的糟粕,阻礙著藝術觀念上的自我革新,因此我才多次強調“藝術創(chuàng)作上的反叛精神是藝術生命的基本動力”,也就是我一直主張的“走進傳統(tǒng)、務必反出傳統(tǒng)”。走進傳統(tǒng)就是深入地了解傳統(tǒng),反出傳統(tǒng)就是不淹沒在傳統(tǒng)里,思想精神上和藝術實踐中絕不囿于成法,仍能以獨立的學術視野,自由大膽地吸收一切外來文化藝術的精髓,不斷演進,充滿生命神氣。我寄望比我們年輕一代的有志氣的中國畫家、評論家們,朝氣蓬勃,生命色彩亮麗,基礎堅實,博古厚今,以擁抱一切人類先進文化思想的胸襟,完全跳出中國鄉(xiāng)村農耕文化中那種夜郎自大、閉關自守的狹隘惰性,并超脫于藝術門派、圈子之外,站在更高的起點上,明德格物,寒霜一劍,在與舊傳統(tǒng)壓力的頑強搏斗中,象春筍般地破土,茁壯地成長起來。人不媚世、畫不隨俗,更不要懼怕眾多的非議和誤解,在崇高藝術理想異常匱乏的世界里,毀譽參半總是一切藝術開拓者天生注定的命運。當理想和現實越來越遠時,要敢于捧出自己藝術家的赤誠良心,不然,你的藝術就會枯萎成為意義之外的東西。
雨果說過:“衡量偉大的唯一尺度是他的精神發(fā)展和道德水平!必汃さ乃枷胫赜肋h長不出偉大的藝術之果,我特別要向年青的畫家朋友們忠告:一個新時代的杰出的中國畫家,必定是對社會發(fā)展極為認真的觀察者和思考者,必定是社會良知方陣中堅定的一員。文化藝術的最高天職就是培養(yǎng)人類高貴的、包含著真善美的文化品格。因而,畫者如牛毛、成者如麟角,僅僅嫻熟于骨法用筆、皺擦點染、線條運行、墨分五色、取象造境、滿紙生風,只能成為一個高明的畫匠。藝術的不朽,在于其內在的生命力。沒有內蘊深邃的文化哲理、思想精神,不能滿懷善良、純真和悲憫,不重視畫品和人格的修煉,藝術境界是不會高的,是不可能成為真正的名家大師的!
對一個民族和國家來說,開放、活躍、進步的文化藝術觀實際上象征著它正在自信地走向昌盛繁榮,大唐“貞觀之治”在政治、文化、宗教上堅持普遍的寬容政策,并大膽地實施對內對外開放政策,促成它在文化藝術的繁榮和政治經濟的強盛上都達到了君主時代的高峰;而保守、教條、落后的文化藝術觀則意味著它失去自信并步向敗落、滅亡。我爬梳剔抉清代260多年的官方繪畫,包括被康熙命為首席宮廷畫師、“婁東派”鼻祖、“正宗四王畫派”領袖王原祁等人,大都挶于成法,遠離現實,沒有大格局。更可悲的是在王朝上下遺老遺少一片吹捧聲中,其干筆焦墨、層層皺擦的“金剛衦”畫法,至今還被眾多人奉為陣式化的死板教條,這和清統(tǒng)治者越到后來越畏懼外來文化的影響不無關系。幸虧有“在野四僧”(弘仁、髡殘、石濤和八大)能“筆墨當隨時代”,并“搜盡奇峰打草稿”,為其時代留下了藝術的鉆石光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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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承載著中華文明渾厚歷史積淀的中華文化,其優(yōu)秀精華部份,鑄就了中華民族的偉大精神。然而,文化是需要傳承的,更需要不斷變革突破,不息奮斗,推陳出新,才能永葆活力。反之,將呈末路狂花之勢,甚至會僵成毫無墑情的板結死土。思想觀念上的陳舊落伍以至頹薾,是事物從旺盛逐步走向衰敗的可怕征兆,保守和道德墮落又缺乏崇高精神信仰且不會自我反省的思想上的癌癥病毒,是真正導致民族傳統(tǒng)文化精神空殼化的致命危險,藝術也不例外。所以,今天的藝術家們決不能成為傳統(tǒng)文化中封建腐朽、僵化落后等消極因素的承受者和傳播者。每一個時代的藝術家都肩負著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的使命,而我們這一代藝術家的使命更為艱難,道路更為坎坷,冷不防還會闖進政治陰霾深重、兇險構陷的“白虎堂”。寫到此,仰對暝黃的天際,我捫心自問︰一個當代中國畫家,置身在這個急劇變革的大時代,如果我不能把支持開放進步,反對保守落后作為我最基本的道義選擇;如果我不能把自己推向更廣博的思想空間;不敢提筆去和舊習慣勢力的大刀長槍陣對峙,我有何顏面奢談我在追求真理,追求真、善、美?有何資格以自己的藝術去參與道德信仰的重塑和呼應崇高民族精神的召喚?又有何價值和意義把自己的畫作傳于后世?
《易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蔽覜]有絲毫“眾人皆醉我獨醒”的自負與浪漫,感到的卻是心靈的負重。在這個利欲熏天,學術滑坡,精神空虛,人心不古的紅塵滾滾社會里,我慚愧做不了思想的盜火者,去剔骨為石、精衛(wèi)填海,只想鞭策自己能成為思想者群伍中的一員,力求自己一腔熱血不冷,在有多少畫人都躲進畫室書齋樂玩其中時,仍能站在烈日燒地的廣場上傾聽理想清風中悠揚的笛聲,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永遠懷著對生命、人類與國家命運的思考和眷戀,我始終警惕著自己必須堅守自身靈魂的不屈和崇高,惜名節(jié)于慎獨,不隨波逐流,被灰色的處世態(tài)度影響而變得自私庸俗并失去人間情懷。一個畫家如果精神缺鈣,熱衷于在銅錢眼里打滾,基本的道德信念被功利主義擊潰,就會在現實世界唯利是圖的誘惑里迷失方向,思想上很難達到生命存在的更高層次,沒有了那份對人類社會普世價值觀的堅定信仰,靈魂就會滑向猥瑣的低洼。那么,這個畫家的藝術在繪畫史上是沒有多大意義的,只是一個匆匆來去的時尚過客,如李苦禪句:“升沉不過一秋風”。生前一畫炒成萬金,身后成為廢紙一堆。
人世倥傯,何用浮名絆此身。對我這樣的畫家來說,房子再大,只睡一張床,錢銀再多,只吃一口飯,塵世附加的物質枷鎖豈能箍得住心靈的自由。我愿迎著八面風雨,終身執(zhí)著耕耘,拾級而上踽踽前行。立在矯飾、浮華、喧囂社會層面的旮旯處,我只希望自己的力作能讓藝術知音們有一種完全洗凈鉛華的感動。藝術品是藝術家最好的自傳,我相信,那些洞穿歲月思考的藝術畫面,會似懸垂于歷史曠野上的問號,引人深思。有人說,面對時尚和大流,我常常流露出一股不易親近的冷漠,我甚至不諳吊詭世事,冒失地去講真話,險象環(huán)生,我的思想方式注定會給我?guī)硗纯嗯c孤獨。我要告訴所有關心我的朋友,君子坦蕩蕩,何況藝術家不能沒有漠視世俗的膽識,我向來光明磊落,貶也從容,褒也從容,一笑蒼茫中。慶幸的是我可以在痛苦與孤獨中感受到良心的坦蕩安寧、人生的充實和藝術思維的活躍,——就在這思考的痛苦與孤獨的交錯中,常會洶涌起情感的風浪、意欲的波濤,天馬行空似的靈感也驟然來至。
我努力使自己飽含著執(zhí)著和希冀,在作品中,去深刻地表現描繪物象內在的生命本質。同時,我也一直以謙卑的心情,期求著藝術上的精神之旅,義無反顧地去追尋人性荒原中的一片綠洲。這個追尋跋涉的過程,也是我生命意義和藝術意義的全部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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